
四次革命的文明分野:方向、秩序与信仰的决定性力量
作者:赵晓
世界近代历史中,最常被并置与比较的,是四次革命:
1)英国光荣革命(1688)
2)美国革命(1776)
3)法国大革命(1789)
4)俄国革命(1917)。
好友魏加宁兄不耻下问于我:
“还是想请教那个问题~法国大革命、俄国革命为什么会失败?英国光荣革命、美国革命(独立战争)为什么会成功?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?”
是啊,为什么同样都是革命,其中两次走向自由与繁荣,而另两次却滑入暴政与灾难?这不是技术性政治问题,而是“文明性”的根本问题。革命的成败,取决于文明底层结构——方向(价值)、秩序(制度)与信仰(文化)。
更深一层说,是神本与人本的两种理念在背后塑造了两种不同的文明路径。
我尝试从方向、秩序、信仰以及背后的“爱”四条主线,分析这四场革命背后的文明分野,敬请加宁兄及朋友们批评指正。

一、方向:革命是为了建造,还是为了摧毁?
革命的首要问题不是“推翻谁”,而是“通往哪里”。
(1)英美革命:方向明确——重建自由秩序
英国光荣革命的目标,不是摧毁王权,而是恢复被国王破坏的古老自由秩序。
因此它不是“破坏性”的,而是“修复性”的:
恢复议会主权
恢复普通法体系
恢复宗教自由
恢复地方自治
美国革命的目标更清楚:
殖民者不是为了创造一个从零起步的乌托邦,而是为了守护在新大陆已运作一百五十年的自由生活——地方自治、信仰自由、契约精神与社群自组织。
一句话:
英美革命的方向是“归回被破坏的自由”——它是保守主义革命,是在维护一个既有的、被证明有效的文明秩序。
(2)法俄革命:方向模糊——从否定走向否定
法国大革命要“彻底否定旧制度”,却没有清晰的建设蓝图。出发了,却不知道去哪里,为否定而破坏!
他们在否定君主制后,又否定教会、否定贵族、否定市场、否定宗教,甚至在实践中一步步否定人性本身的限度。
俄国革命更极端:否定传统社会的全部结构,试图以阶级斗争取代社会的自然秩序与多元结构。
因此,两个革命都陷入同一循环:否定 → 破坏 → 真空 → 暴政填补真空
这就是“方向之错”决定结局之错:不是有没有“理想”,而是理想是什么——以摧毁一切为起点、以乌托邦为终点,必然在现实中滑向地狱。

二、秩序:革命之后,权力被约束了吗?
革命的第二个关键因素,是权力结构如何重建。
(1)英美革命:权力被“制度之绳”捆住
英美新教文明都深知“人皆有罪”——这是基督教政治哲学的核心。因此,革命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,不是庆祝胜利,而是——分权、限权、制衡权力。
英国革命之后建立了:
议会主权
王权受限
法治体系
宗教宽容法案
美国革命更系统:
成文宪法
三权分立
联邦制
权利法案
民兵体系(防止暴政)
英美政治的核心逻辑是:权力不可被信任,因此必须被拆碎并互相监督。这是基督信仰的人性观——“人有罪性”,在制度层面的逻辑表达和现实建构。

(2)法俄革命:权力脱缰——暴政的结构性必然
法国革命宣布“人民主权”,也就是人民替代了上帝的位置,人民代表正确、正义乃至神圣。人民主权在失去超越性约束时,轻易取代上帝的位置;“人性有罪”在第一时间被抽空,于是,罪人走上了神坛。
如此浪漫理念下,自然没人想到:居然还需要从制度上限制“人民代表”的权力。结果,“人民代表”很快成了暴君,“大多数人的暴政”取代了“王权暴政”——恐怖统治的断头台,就是这种盲目的人性观主导下“无限主权”的自然产物。
俄国革命更是以国家暴力垄断一切权力,并以意识形态封禁一切社会力量(教会、家庭、公民社团、市场),形成彻底的“单层社会结构”。其结果不是偶然,而是必然:无限权力 → 无限腐化 → 无限暴政
革命本身只是导火索;真正决定成败的是:革命之后,权力是否被制度困住?
不承认人的有罪、有限,就看不到权力的罪恶,也因此很容易走向权力的罪恶:从虚妄的人民主权走向取消个人自由的“国家集权”,最终走向个人独裁。

三、信仰:文明是否有一个能整合秩序的“灵魂”?
革命从来都不只是政治事件,而是文明事件。
文明之所以能长期稳定,不在于制度设计得多精巧,而在于它是否有一个超越性的“秩序之源”。
(1)英美革命:信仰提供了文明的“负熵力”
英美革命的深层动力来自清教徒传统与更广义的基督教世界观:
上帝之下人人平等 → 反对任何绝对权力
人人堕落、有罪 → 制衡制度,而不是神化权力
个人尊严 → 私有财产与良心自由不可任意践踏
天命观 → 劳动、自治与公共责任被视为从上帝而来的神圣呼召与使命
圣约神学 → 社会契约、宪法与联邦制有坚实的神学根基,“宪约”源自神与人的圣约。
这种信仰让社会自发产生秩序,使国家不必无限扩张。换句话说:英美革命的成功,是信仰塑造了文明的“自我稳定机制”。
在“上帝之城”与“地上之城”的张力中,国家不被视为终极,也就不容易滑向极权。

(2)法俄革命:信仰真空让革命失控
法国革命向“旧制度”开战,也向“教会秩序与宗教信仰”开战。
他们试图用“理性崇拜”“公民宗教”取代基督信仰,却没有意识到——人是有罪有限的,人的理性因此也是有限的甚至有罪的,根本无法提供道德根基,也无法约束自身对权力的渴望。
结果:在失去信仰后,所谓“理性”,很快变成“最大的不理性”——“政治暴力的合法化工具”。“人民的名义”“公意的名义”,成为镇压异己的最高借口。
俄国革命则直接将个人自由、信仰、家庭、商业与一切中间团体全部摧毁,造成完整的文明真空。在真空中,唯一能提供秩序的就只剩下国家暴力,因此极权成为唯一可能的形态。
一句话:
没有信仰,就没有文明的底层约束和指南;
没有底层约束,革命必然滑向失序与暴政。

四、两种爱,两个王国:革命背后的价值底座
如果再往下追问一句:为什么英美与法俄会在“信仰”这一层如此不同?答案可以归结为神本还是人本,也就是说走的是以神为本的保守主义道路,还是将人当神的激进无神的道路。
我前面从罪的角度作了论述。我一位朋友最近还从爱的角度进行了比较,推荐了解一下(埃里克,2025)。
(1)英美传统:扎根于“爱人如己”的 Agapē
基督教的核心命令是:“你要尽心、尽性、尽力、尽意爱主你的神;又要爱邻舍如同自己。”(《路加福音》10:27)
顺序很清楚:先是爱神,后是爱人;对人的爱,是从对神的爱流出来的,是对具体邻舍的委身与责任。
在这样的框架下:
人有尊严,但也是罪人 → 既要尊重自由,也要限制权力
爱是具体的责任与牺牲,而不是抽象口号
政治不能替代上帝,国家不能成为道德的最高裁判
因此,英美革命背后的“爱”,是一种知道人自身有限、有罪、需要被约束的爱。这种爱形成了有限政府、法治传统与自治社群。

(2)法俄传统:高举“博爱”的 Fraternité
法国大革命将“自由、平等、博爱”写上旗帜。
这里的“博爱”(Fraternité)不再是“在神面前人人为罪人、人人为弟兄”的那种爱,而是抽象的、政治化的“公民之爱”——
爱“人民整体”、爱“共和国”、爱“革命”;
而对具体的人,则可以因为“不够革命”“不够纯粹”而被排除在“兄弟”之外。
俄国革命延续了这种逻辑:口头上是“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”,现实中则是:对“阶级敌人”绝不宽容,对不同声音零容忍。
这种“博爱”,在切断了对上帝的敬畏与对人罪性的自知之后,很容易演化为:以爱的名义行仇恨之实,以团结之名行排斥之事。
从理念根源看:
基督教的爱人如己 → 产生“有限的国家 + 稳定的社会”之自由秩序
启蒙的博爱 → 在失去信仰根基时,常常走向“无限的国家 + 被压碎的社会”之极权体制。
于是,出于神本与人本的两种爱塑造了两个不同的王国:一个是“在上帝之下的自由国度”;一个是“以公意之名的专制国家”。
这正是四次革命背后出于信仰与理念的文明大分野。

五、文明模型:同样是革命,为何命运分道扬镳?
我们可以用一个“文明三角模型”总结:
英美革命:三角稳定 = 成功
1.方向:回到自由秩序(保守主义革命)
2.秩序:分权、法治、自治
3.信仰:出于启示的世界观、人性观,如以“爱人如己”的 Agapē 为底座,提供文明底层的“负熵力”
三者彼此支撑,形成一个“自我纠偏的文明系统”。
法俄革命:三角失衡 = 失败
1.方向:否定信仰与传统、追求乌托邦
2.秩序:理性建构、人民主权、权力真空与极权填补
3.信仰:真理信仰被摧毁或被意识形态替代,以“博爱”之名行排斥之实
三者互相放大失序,形成“走向极权的文明结构”。

六、对当下的启示:现代化从来不是技术问题,而是文明问题
这四次革命告诉我们:
推翻旧制度不难,难的是建立新制度
民主不等于自由,自由需要秩序做骨架
秩序不是靠动员,而是靠信仰与制度
没有信仰支撑的理性,极易滑向暴力
现代化不是经济工程,而是文明工程
真正保证社会稳定与繁荣的,是三件事:
1.方向正确——承认人的尊严(Imago Dei),也承认人的罪性(Total Depravity)与自由的边界
2.秩序健全——国家受限、有限政府、宪政法治、市场自由、社会自治
3.信仰深厚——文明拥有超越性的道德来源与真理性的信仰,有一种不会被权力垄断的“大爱”
革命只是历史的入口,文明才是决定命运的力量。

七、一个简化的文明增长模型:四次革命的“系统差异”
如果用我近来提出的“文明增长模型”来看这四次革命,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它们背后的系统差异。
文明要实现长期增长,不只是 GDP 的一时增长,而是整体秩序、自由与创造力的增长,至少需要“三大工程”同时在正方向上运作:
1.方向工程(Direction Engineering)
价值与目标是否指向“真实的秩序与自由”,还是指向抽象乌托邦与全面的传统否定?
2.秩序工程(Order Formation)
是否形成了一个“有限政府+分权制衡+法治”的低熵结构,还是滑向“无限主权+权力真空+极权填补”的高熵结构?
3.文化/信仰工程(Cultural / Faith Engineering)
社会有没有稳定的价值根基与群体自组织能力,有没有一种能够约束权力、修复人心的“外源负熵”(如以“爱人如己”为核心的信仰传统)?
用一个极简公式来概括就是:
文明增长 ≈ 方向工程 × 秩序工程 × 信仰/文化工程 × 外源负熵(Grace)
用这套模型来看四次革命,会发现分野非常清楚:

1. 英美革命:三大工程基本为正,文明实现“负熵增长”
方向工程:
归回被破坏的自由秩序,而不是推倒一切、从零设计人间天堂。
秩序工程:
通过宪政、法治、分权、联邦制,把权力“拆碎、分散、互相牵制”,形成一个相对稳定、可自我纠偏的低熵结构。
信仰/文化工程:
新教伦理、“爱人如己”的 Agapē、人有尊严但也有罪性的自知,使社会内部持续产生“自发秩序”,国家无需无限扩张。
外源负熵:
通过信仰与教会、家庭、社团等中介结构,源源不断地把“爱、约束、自我反省”输入文明系统。
结果是:英美革命之后,文明整体熵值下降,秩序更稳定,创新能量更强,社会更具自我修复能力。

2. 法俄革命:三大工程严重失衡,文明陷入“熵增与崩塌”
方向工程:
从否定旧制度出发,却没有现实可行、可自我约束的正向蓝图,以“摧毁一切+乌托邦终点”为方向,开启熵爆的狂奔进程。
秩序工程:
在“人民主权”“公意”“阶级斗争”的名义下,既没有真正的分权,又迅速消灭中间结构,最终只能靠国家暴力来维持单一秩序,高熵且脆弱!
信仰/文化工程:
真理信仰被摧毁,以理性崇拜、意识形态或抽象“博爱”取而代之,人性有罪的自知被取消,权力不再受到属灵与道德的外在约束。
外源负熵:
几乎完全被切断——没有真正能限制国家、修复人心、化解仇恨的外在来源,爱被政治口号取代,社会长期处于高压与高内耗状态。
结果是:法俄革命之后,文明整体熵值急剧上升,结构失衡,只能在“失序—高压—崩塌—再高压”的循环中打转。
从数理模型看,四次革命给我们的启示就更加清晰了:
革命本身只是一次剧烈“搅动”,
真正决定一个社会是走向文明增长,还是走向文明塌陷的,不是“有无革命”,而是“三大文明工程”是否在“革命”进程中,被正确地启动和持续地推进。
换句话说:决定命运的,不是革命的烈度,而是文明的结构。决定文明结构的,不只是制度设计,更是背后那一套“方向—秩序—信仰”的整体工程。
这样,我们看到一幅革命背后的“文明增长的系统图”:
英美,是相对成功的“负熵型文明实验”;
法俄,则是典型的“熵增型文明实验”。

八、结语:革命不是答案,文明的根基才是答案
四次革命的分野,最终指向一个根本性的真理:
自由不是革命赐予的,而是文明孕育的。制度不是天上掉下的,而是信仰塑造的。
一种怎样的“爱”,就会长出一种怎样的国家与文明。一个民族能否走向现代文明,取决于它能否跨越“方向—秩序—信仰”的三峡,也取决于它愿意扎根于怎样的人性观和怎样的“爱”:
是承认上帝、承认人有罪、因此愿意限制权力的爱,
还是切断超越根源、又迷信理性与公意的“博爱”?
英美在漫长历史中,部分跨过去了,法俄在惨痛代价中,没有。而今天的中国,也正在重新走到同样的十字路口;
我们这一代人所在的世界,正面临新一轮的文明选择——是让文明系统继续吸收“来自上帝的外源负熵”,还是交给人自己的骄傲与幻觉去主导?
这,已经不再只是历史问题,而是明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。


